作者:侯虹斌
李千金:事见元·白朴《裴少俊墙头马上》。剧情是:尚书裴行检的儿子少俊经过洛阳总管的花园,在马上看见他家女儿倚墙而立,便写诗互通款曲。裴少俊把李千金带回到长安家中,将她藏在后花园,两人共同生活了七年,生下子女。被其父裴行检发现,命少俊休掉李千金。李千金被赶回家,一番周折之后才破镜重圆。
贾母应该厕身于古代最出色的书评人之列。她短短几句“掰谎记”,就简洁明了地评定了历代才子佳人小说的套话:“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,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,最没趣儿。开口都是书香门第,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,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。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,无所不晓,竟是个绝代佳人。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,不管是亲是友,便想起终身大事来,父母也忘了,书礼也忘了,鬼不成鬼,贼不成贼,那一点儿是佳人?”断定这都是一伙无知小儿,自己得不到,就望空捏造,都是些“诌掉了下巴的话”。
《墙头马上》显然就是贾母批判的蓝本。把这个元代白仆写的杂剧的故事拆解出来,便是古代戏曲的常规套路,可供有志者观摩、描红。
首先,一见钟情:尚书裴行检的儿子少俊,奉唐高宗命去洛阳买花,一日经过洛阳总管李世杰的花园,在马上看见他家女儿倚墙而立,便写诗投入。李千金写了答诗,约他当夜后园相见。少俊果然从墙头跳入,被李千金乳母发现,令二人悄悄离去。
其次,私定终身后花园:李千金就此私奔,跟着裴少俊回到长安家中,藏身在后花园。两人共同生活了七年,生下一双子女。
再次,家长拆散好姻缘:清明节,裴尚书偶然来到花园,碰见这对小兄妹,询问后得知始末。裴尚书认定李千金淫奔,命少俊写休书赶李千金回家,却留下了两个小孩。
高潮,落难公子中状元:这是子女们惟一合理的斗争方式。裴少俊中进士,任官洛阳令,希望与李千金复合。李千金有小姐脾气,怨恨他休了自己,执意不肯。
结尾,姻缘原是前世定:他爹裴尚书后来知道李千金是他旧交李世杰之女,以前也曾为儿女议婚。一番说明与求情之后,李千金这才原谅了他们。夫妇二人破镜重圆。
这种一见钟情的模式,简直是过把瘾就死。宋元戏曲里的爱情戏,十有八九都是在这个框架上添枝加叶。品味,是一种积累的过程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仅十四五的小姑娘,哪有她们的爹妈挑女婿的眼光那么准、那么狠!李千金和绝大多数戏曲中人的正旦一样,都在赌。看了人家第一眼,就得猜到对方门第不是尚书就是仆射,猜到必然相爱必然结合,猜到对方一定能中状元……最吊诡的是,哪怕一个是在琉球一个在西伯利亚,两个人居然从小就订有婚约!
这显然是一伙读书人的臆想症发作:元代书生地位低下,他们只好凭空想象天上掉一个好妹妹,而且是公府千金,把自己娶了去。李千金就是一个典型的辣妹。尚书说:呸,你比无盐破坏风俗,做个男游九郡,女嫁三夫。李千金说:错!我只有裴少俊一个。尚书又骂:可不道“女慕贞洁,男效良材”“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”。你还不归家去。李千金说:我们这姻缘是天赐的!
很难想象,以前那么保守那么万恶的旧社会,哪里来的李千金,刚打了个照面,铺盖都不卷就跟着男人跑了。其实李也是逼出来的。平时都被锁在深宅大院里,见不着男子,一旦错过,机会永不再来,一辈子就没指望了。所以,犹豫不得的。那时,爱情的顺序是:一见钟情、私奔、与父母作斗争、成亲,今天,爱情的顺序是:一见钟情、上床、分手,再一见钟情、再上床、再分手……父母与我们作斗争,成亲。
一见钟情是需要好命的。爱情即使幸运如李千金,私奔也是自动地降低了自己的生活水准,藏着掖着,见不得光。本来,再等等,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好好地做尚书儿媳的。